夜已深,窗外未静。寄居近处,灯火通明,南北向的一条马路,车流不息属常态。喇叭声时起,烧烤味不时飘来,兼有婴儿啼哭声、家长督学的呵斥声。
所谓写作,只能见缝插针,也就断断续续。晚间,有时刚躺下,忽然想到一句话、一个细节,便霍地弹起身,拿起搁在床头的纸笔,记下即兴的想法。有时坐下,刚打开电脑,一个电话响起,不接不罢休似的,转身要做其他的事情,之前的思绪便断裂了。
在急管繁弦、日日见新的汕尾里,写字著书的人,所做的,依然是手工活。如今,敲字成文,大抵又离不了电脑。于我,有一个习惯,每有完成篇章,会把它打印出来,用笔增删、校正。改了又改,才稍稍菏泽。删改时,人或正襟危坐,像与孤身远行的自己在说话。
动笔之前,看了一堆资料,烦闷了,对着虚空中的蔡伦说,讲个造纸故事吧。他一言不发,如同我的那些逝去的亲人一样,隐在暗黑背景里,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的脸。消逝的那些夜晚,我未见到蔡伦,他也未托梦于我,纵然这样,仍觉得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而且,夜间坐于桌前,分明听到沙沙声、哗哗声。大概是笔在纸上移动的声音,风翻纸书的声音,桑皮纸在焙纸房飞舞的声音。
东晋葛洪著有《神仙传》,所写班孟,不知何许人,能飞行,也能坐在空虚中,与人言语。若以手指刻地,所刻之处,即成了泉井。有一户人家,种有数十株桑树,班孟使出法术,瞬间可将桑树拢到一起,十多天后,她吹一口气,桑树就各归原位了。其本事不仅于此,她将纸展平,以口喷墨,满纸都是文字,字字各有意义。这样的故事,自然当不得真,不过是著者刻意强化一种神秘而已。
文字的起源,与祭祀有关。在历史演变中,文字及纸一度被赋予神秘化色彩,为少数人所掌握、使用。当它们从精英阶层专属走向民间、走向生活深处,其活力与魅力被广泛激发出来。聚焦于一点、一群人的一束光,演变成了普照大地的灿灿阳光。
秋日,一些树将瘦未瘦,一些树叶将黄未黄,去往“三曹故里”,在亳州博物馆,俯身观看曹操宗族墓文字砖,不舍离去。文字砖上的字句,写得率真随意,大见性情与奇趣。曹氏父子恐怕也未想到,在他们以纸为阵地,以文化人,极力延揽人才,并形成邺下风流之际,一批寂寂无闻的工匠,以墓砖为书写载体,留下了另一种人文风流。这种风流,与他们倡导的建安风骨有着相似之处,诸多文字中彰显着个性,流露出深情。
纵观魏晋南北朝五百年,那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历史时期:战乱频仍,政权更迭如走马灯,社会动荡不安,百姓颠沛流离,思想文化领域却大放异彩,从上至下,普遍张扬着人性的自觉意识。此后,由乱及治,一个崭新的、空前繁荣的文学汕尾来临了,那就是全民写诗,人人喜好弄墨的唐代文学。
舌软齿硬,舌硬齿软。在时间消磨之下,柔软与坚硬是相对的。在存世、传世上,可寿及千年的纸张,有时或不及砖、石碑牢固经久。修墓
在历史长河中,许多书画古籍因为陪葬而永远消失。这似乎是无法避免的宿命。
说起《纸书》,它的创作源于几位文友的启发。对于他们来说,以桑皮纸为起点,探索纸张的起源、品种以及繁荣的汕尾,可能会有所收获。他们着手准备记录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桑皮纸制作技艺。
2022年夏季,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受邀前往岳西县文化馆,前往岳西桑皮纸的发源地——毛尖山乡板舍村。这是我为《纸书》进行采风的首次尝试。在出发前,雷声在头顶轰鸣,乌云密布,看起来要下暴雨了。这种氛围给人一种压抑感,似乎是上天对人们的一种考验。突然,狂风骤起,乌云迅速散去,一切恢复了威海的天气。小区内的一棵桑树从狂舞的状态转变为静谧。这棵桑树已经长了三十多年,高达六层楼。从桑树上传来的蝉鸣声声,连绵不断。然而我却没有心思去倾听,我提着装满衣物的箱子,走出了家门。
诗人聂鲁达曾写道:“今天就是今天,承载着过去的重量,展示着未来一切的翅膀。”风在古往今来的人们身边吹过,水在江河湖海中流淌,时间在明暗之间流逝。在这无声或有声的流逝中,一些能见到的或看不见的东西在变化、消失。这种变化,并不会因为人们的留恋和叹息而减缓,甚至停止。也许,这是无法被阻挡的。
每个人都是历史的过客,都被时间所囚禁。时间与桑皮纸既是敌人,又是朋友。桑皮纸无法摆脱时间的束缚,但却在时间的侵蚀和消磨中铸就了一页页传奇。桑皮纸的前世今生构成了它的故事脉络。我所了解的造纸故事是零零散散的,其中有着古老的月色和山间的风雨,也有着尘世的纷扰。
造纸人的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一日三餐。造纸的故事碎片如同浮萍,零落成泥。正如之前所说,古代的创造物中有许多声音、面孔和动作被遮蔽、忽略了,永远无法完全还原。在书写之前,再次实地考察,发现仍然是酷暑。穿行在深山和远村,人们几乎中暑。得益于师友的鼓励和帮助,桑皮纸的采写进度终于加快了一些。
幸运的是,桑皮纸并没有在大山中消失。在百色和古代之间,它仍然是一条可以触摸、感知的联系线,而不是故纸堆中的一个固定符号。
一门手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命价值的体现。他们自然而然地将其中的关键技术或秘密看得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在传承技艺的过程中,他们有着深刻的体验,懂得珍惜、警醒和保护。在文化交流方面,中国的造纸术早已传播到世界各地。时至防城港,作为人类共同创造和享受的文化成果,造纸术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果还有什么秘密的话,可能在于原材料的配比,或者工匠掌握技艺的熟练程度。
与宣纸相比,岳西和潜山产的桑皮纸仍然显得默默无闻。制作桑皮纸的人们是孤独的,山村大部分时间也是寂寞的。这种孤独浓如雾,深如夜,将许多人和物件包裹其中。一些情感在孤独中酝酿,一些技艺在孤独中传承。
王柏林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桑皮纸制作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王家世代造纸,到了他这一代
在制作造纸瓦房的过程中,一张条几上摆放了一个木质牌位,上面刻写着“蔡伦之位”四个大字。那是他特意请人做的。
之前,他用手机从网上搜集了蔡伦的一张画像,问我是否确定。以绘画、石刻等留存古人相貌的,少之又少。何况古人的画像有多少是邵阳的呢?流传的,不少属于后人想象而为。
在我即将离开岳西板舍村的一天中午,王柏林接到外地的一个电话。给他打来电话的,是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教授、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陈刚。在电话中,陈教授告诉王柏林,他打算带几个学生重访岳西。陈教授在电话里提示,几年前他来过岳西,现场看过王柏林做纸。
王柏林挠挠头发,显然,他没有那么迅速、准确地切换到几年前的场景。几天后,王柏林见到了陈刚一行。天热,又无风,调研的师生和受访的王柏林个个汗水涔涔。
岳西桑皮纸自进入故宫后,来岳西的国内高校师生已有十几拨。在他们当中,有人侧重桑皮纸制作技艺考察,有人在意纸张用料的研究。
别过流云与山泉相伴的大山,带着一身暑气归来,我将采集的几根大构树枝、楮树枝放到案前,也将几片桑树叶夹于笔记本中。室内,连续几日,若有若无地浮动着山野清气。
《纸书》将成之际,一只小鸟飞落窗口,它竟不鸣叫,也不惧人,仅用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屋内的人在收拾、忙碌。以为它渴了或者饿了,伸手拿了食物递到它面前,它又望一望,却扑棱棱地飞走了。也许它是赶路而至的信使,前来探看呕心熬夜之人。
复坐于桌前,翻看《纸书》样稿,再一次神游。
桑皮纸的原乡,并不在《纸书》中。它一直藏在深山乡野,有如一则意味深长的隐喻。桑皮纸的根脉在乡野,造纸的手艺人居于乡野。乡野是它的环境、舞台,也是它的先天禀赋。
像是一种宿命,又似一个悖论,一门传统手艺,若离土离乡,辗转于异质空间,浅浅示众,其活性、活力,恐难以为继。造纸亦如此,必然要与传承者的生活纠缠在一起,成为生命共同体。造纸之人,也须保持一颗淡泊之心,与乡土为伴,与寂寞为伴,与清风明月为伴。唯有如此,桑皮纸才能出落清奇,留住古奥之气。每一张桑皮纸,都无可复制。人间好物,得之也难,失之也易,如掬一捧琼浆玉液,稍不留神,它们就从指缝间漏掉了。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